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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西说他把他的心脏弄丢了。
他就这样冲进便利店里,自动门打开,叮咚一声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他的声音遮盖住。我透过玻璃门看见外面的柏油马路被太阳炙烤着,仿佛有白色的烟蒸腾而上,路旁两列香樟树,树叶蔫蔫的,不是青绿色,反而有些发黄。冗长刺耳的蝉鸣趁着自动门还没有完全关上,从门缝中匆忙挤进来。杰西的额上全是汗,汗水顺着面颊滑落至脖颈,白净的体恤的领口湿了一片,那片汗渍有点像小狗的形状。
彼时我正在整理货架上的汽水,被他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竟然将一瓶饮料摔在地上。塑料瓶子落地发出闷闷的声响,转了几圈后停在杰西的脚边,碳酸一口气涌上瓶口,是白色的泡沫。我无可奈何地把它捡起来,注意到塑料瓶盖已经有点微微鼓起。没救了,我叹一口气,把这一瓶放到货架最后,再用其他的瓶子挡住。
“都怪你,”我说,“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买到这瓶。”
“反正不是我。”他笑,顺手拿了一瓶最靠前的汽水,一口气灌了一半下去。
“喂喂,你带钱了吗?”
“赊账赊账,之后一起会还给你的。”
“再这样下去,我的工资全给你用来赊账了。”
“反正这又不是你的店,别在意那么多。”
我在他身上狠狠拍了一下,沾上了一手的汗水。黏糊糊的触感,我小声啧了一声,顺手用他衣服上还干的地方擦了擦,“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我突然发现,我心脏不见了。”他吞了口口水,把喝了一半的汽水放在货架上,“我本来在看电影,僵尸片那种,吓得半死,然后我把手放在胸口,本来以为能感觉到飞速跳动的心跳,结果却发现是一片宁静,好恐怖!看僵尸片就就会变成僵尸这种事情我可没听说过啊!”
“你怎么敢去看僵尸片的?”
“被田中树那家伙骗了……等等,重点不在这里吧?”
“但你还活着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电视里的僵尸皮肤都是青紫色的,露两颗大獠牙,一副要吃人还无法沟通的样子。我歪着头看杰西,暖白色的皮肤,红润的嘴唇,没有半点像僵尸的样子。
这个镇子奇怪的事情太多了,本来就粗心大意的杰西把心脏丢了却还一样活着,在我看来可能也就排在怪事排行榜中位的样子。一方面来说,这是一个无趣的小镇,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日子。早上七点面包店准时开门,全镇的早餐都会在那里买;七点半吃完早饭,镇民们各自去工作,我则是从家里走到便利店,收拾收拾,在八点的时候准时开门;晚上六点钟下班,路灯也在这个时间亮起来,有的时候人们会去田中树的酒馆坐一坐,有的时候则是直接回家。这里好像从来没有过新居民,我从小时候就一直住在同个地方,我认识小镇上几乎所有人。这里的人们好像从来不知道激动,从来不会惊讶,也从来没有愤怒。这里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日子像无意义流过森林间的小溪。但另一方面来说,这个小镇每天都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频繁到人们都已经变得麻木。先说我的便利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的老板,也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入职的;开露天泳池的慎太郎前天在打扫水池的时候捡到了一颗巨大的海龟蛋,竟然还真的孵出来一只海龟;酒馆的田中树说夜里的时候总是能听见酒窖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早上一看,酒桶里的酒被喝了一半下去;开电影院的高地一个月都只会放一部片子,循环播放,据他所说他从影院开业第一天起就这么做了;种番茄的京本前一个月种出了比南瓜还大的青绿色番茄……
人们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没人想要去解释那些怪事,也根本没人在意。但是杰西是一个例外,他大概是这个镇子上唯一一个还有好奇心的人。我们一起长大,他住在我家的对门。人人都觉得杰西长大之后会开一个动物园——跟他的爸爸一样——但他没有。他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或者,换句话说,他的工作就是管闲事——每天在镇子上寻找需要帮助的人,哪里缺人手他就去哪里。有的时候接受帮助的人会给他一些钱,有的时候则没有,那些天他就会死皮赖脸地到我家蹭饭。顺便说一句,他最近在河边的造船厂帮忙。
“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我觉得很奇怪啊。”他说着就来牵我的手腕,掌心热乎乎的,按着我的手背,再贴到他左侧的胸膛上。
“嗯……”我感觉了一阵,如同他所说的一样,空空的,没有心脏跳动的震感。“说不定是你衣服太厚了我才没感觉到什么。”我收回手,转身向着收银台走过去,脑袋里思考着怎么把他打发走。
“不是!”杰西拉住我的手,一下子把我拽到跟前,他按着我的手顺着衣摆下方探进去,于是不再是隔着一层布料,我的手紧贴着他的皮肤,落在了他的胸前,那里依旧没有心脏跳动的迹象。大概是因为在空调房里呆久了,我的手很凉,刚触到他的时候他微妙地瑟缩了一下,又很快挺直了胸膛。
“好啦我知道了!全都是汗脏死了!”我红了耳朵,迅速挣脱出来,缩回我的手。“所以,为什么来找我?我能帮什么忙?”
“跟我去找我的心脏吧!”
“去哪?”
“不知道!但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来向你求助的啊!”
“好吧好吧。”像个小孩子一样,我心想,“那就周末……”
“啊?为什么要周末?我的意思是现在就走,情况紧急,刻不容缓。”
“那我的店……”
“你反正这么闲,没那么多人要来你的店买东西啦!这么热的天,大家都不想出门了。”
“我也是那些不想出门的其中一个……”
“北——斗——”
“好啦好啦,现在就走。”
我拗不过他,从小时候就一直是这样。于是我只好把店关上,检查一遍门窗,再将冷气关掉,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口,心里默默向下午可能要来的客人道歉。
我穿着凉鞋踩在高温的柏油马路上,热量穿透鞋底,闻到一股不知名的焦味。如同刚打开的烤箱一般的热气扑在脸上,我听见牌子被风吹动拍打在玻璃门上的声响,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记忆中这家便利店第一次在工作日休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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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哪?”
“京本的番茄大棚。”
我和杰西并肩走着,我被他身上的热气逼退,明明隔了好几十厘米却还能感觉到他比我高上几厘米的躯体正散发出不可忽视的热量。我缩在人行道的最里面,在阴凉之下,杰西却走在马路牙子上,一步一步的,双手张开,晃悠几下又找到平衡,全然不顾直射在他身上的阳光。
“你竟然会想第一个去找大我?”走路牙走腻了,他又窜到我身边,低头凑在我的耳边说,热呼呼的吐息喷在我的耳窝里。“你们不是关系不好吗?”
“说多少遍了,不是关系不好,只是相处不来。我们又从来没吵过架。”我说,“再说了,他那里靠得最近。”
我敲了敲京本家的木门,没隔多少时间门就开了。
“哦,北斗和杰西。怎么了?”头发乱糟糟的京本大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抬眼紧盯着我。
“呃,能让我们去你的番茄大棚看看吗?”我说,突然感觉有些不自在。
“可以啊,但是今天很热哦,你们要小心别中暑。”
京本大我把门敞开,让出一个空隙,示意我们进去。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余光里看见身侧的杰西打趣地看着我,用口型说“做得好”。什么吗,当我是什么不能和别人正常交流的人吗?我用手肘狠狠地顶了顶他的腰侧,听见他闷哼了一声,乖乖跟着进了门。
穿过京本家的房子,来到后院。从一个小木门出去,眼前就是番茄大棚的入口。
“你们是要摘番茄吗?要我帮忙吗?”京本支起卷帘门,回头跟我们说,“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过来了,北斗你不要上班吗?”
“我今天……算是休假吧。”
“我们是来找东西的,”杰西接着说,“就不麻烦你了。”
“找东西?找什么?”
“我的心脏不见了,现在胸口空空的感觉很奇怪。”
“诶!那种东西真的能在我这里找到吗?”京本的眼睛瞪圆。
“不知道!但是我很喜欢你家的番茄哦,而且我和北斗小时候也经常来玩,所以应该会有点线索吧。”
“是吗。那你们加油吧,不要太勉强了,要是热得不行就进来坐坐吧。”
“好,谢谢你大我。”
京本转身走了,我和杰西则是跑进了大棚里,番茄的味道像汹涌的潮水一般侵占了我的鼻腔。我突然有点想吐,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我太讨厌番茄的味道。
杰西说得对,我们小时候总是来这里玩。刚迈进去一步,记忆就好像一架幻灯片自动播放了起来。当时还是京本的爸爸管理着这一大片番茄,我和杰西放学了之后就会往这里跑——主要是杰西拖着我来,他强词夺理说这样能让我克服吃不了番茄的弱点——却没想到长大之后我还是不能吃番茄。我们从来没从正门走过,京本家花园的侧边有一面由灌木当作围墙的地段,杰西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空隙,于是我们就从那个洞里钻进来,穿过小花园,打开木门,然后溜进番茄大棚。
番茄像是小灯笼,一串一串的,有红色的,也有还没有熟透的青绿色的。我在一条条垂直下来的番茄藤当中穿梭,好像进入一片茂密的丛林,草本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杰西走在我前面,我看见他结实又宽厚的后背,汗水的痕迹使本来宽大的体恤黏在他的皮肤上,描绘出肩胛骨流畅的线条。
“你还记得吗,北斗?”杰西说,没有回头,而是四处张望着,“我们小时候总是比赛,比谁先数到一百个红色的番茄。”
“我已经数到第三十六个了。”
“啊!你作弊!”他突然停下,我猛地撞上他的后背,被他的骨头硌得生疼。“我还没说开始呢。”
“第三十七个,在那里。”我伸手指右上角。
我数到第九十九个的时候就停下来,一边笑一边看着眼前焦急的杰西。在我的视线里,他停止了四处张望,迎着我的目光,抬眼看进我的眸子里。我看见他修长的睫毛在空气中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翻动着,仿佛能够激起一阵细小的气流,他犹自靠近我,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看见他棕色的瞳孔里自己的影子。他的呼吸很热,带着一股番茄的果香,清新的气息渗透进我面容上每一寸的皮肤。
“你数到了是不是?”他撇撇嘴,“我输了。”
“还差一个。”我说。
“是吗。”他笑了,抬手摘下一颗红彤彤的番茄,放到我的手掌心里。“那这个给你,第一百个,我看见最大最圆的一个。”
那颗番茄,我低头看它,确实又大又圆。我捧着它,就好像捧着一团鲜红的火焰,好漂亮。再抬起头时,我看见了杰西明媚的笑脸,我感到他圆润的手指插入我的发丝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眼睛里好似被这颗番茄映红,是一片火红色的海,灼热的视线在我身上滚动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会不会是番茄呢,我突然想,杰西的心脏会不会藏在这颗番茄里。毕竟,你看啊,它这么漂亮。
我拎着番茄的蒂,将它轻轻触在杰西左侧的胸前。我们两个都低头看着这颗浑圆的番茄,好像有火星在胸口跳跃着,浑身的血液倏地集中到一处,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像是要冲破些什么,像是要打碎些什么。
“回去了吗?你的心脏。”我问。
“嗯……好像不是这个。”他伸手拢了拢我在他面前的手,摇了摇头,却没有失望的样子。“这里大概没有吧。”
我点点头,拭去额角滴落下来的汗珠,说,“好吧,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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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电影院的时候,高地正在门口检票。
“哦,杰西,怎么又来看电影?”
高地手上麻利地撕下票根,再给顾客递上3D眼镜,此间还不忘抬头向我两打招呼,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不了不了,那种片子我是不想再看第二遍了。”杰西脸色煞白,在影院里昏暗的灯光像是一片白纸。
“什么叫那种片子,僵尸片最近可是很受欢迎的哦,特别是现在热的时候。毕竟夏天就要看这种嘛,能够让你从内里凉快下来。”
“高地……”杰西支支吾吾。“我胆小,会害怕……”
“其实,我们是来找东西的。”我赶紧说,不知为何把杰西护在了身后。
“哦,杰西你上次来的时候丢什么东西了吗?我打扫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啊?一般我捡到失物都会收起来的。”高地撕去最后一个客人的票根,领着我们来到一个柜子前面。“这里都是没找到主人的物品,你们看看有没有你们要找的。”
我从上到下扫了一眼,这里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喝了半瓶的矿泉水,一把被磨得光亮的钥匙,一个里面的绒都露出来的毛绒小熊,一件被洗到发白的外衣……
“高地,你真的不是在收废品吗?”我问,“那些东西都是没有人要的吧……”
“真的吗?但确实也一直没有人来领就是了……”
“……不是这些,我们要找的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对,”杰西附和,“我们在找我的心脏。”
“什么?这种东西都能丢?不愧是你啊,杰西!”高地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好像要冲破房顶一般。
“我们能进去找找看吗?”杰西羞红了脸,大概也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就是我之前去过的那个影厅。”
“没问题,正好那个厅上一场才刚刚结束。你们直接进去吧。但是只有二十分钟哦,二十分钟之后下一场就要开始了,如果你不想再看一遍就赶快出来。”高地笑嘻嘻地打趣。
“走吧。”我看看杰西,示意他带路,他却拽住我的衣摆。
“我想吃爆米花。”他攥紧我衣服的布料,“都来电影院了……”
行吧,反正他又要和我赊账了。
我们卖了一桶爆米花,还有两杯大杯可乐,一边走一边小声交谈,不像是来找东西,倒是像普通来看电影的。
我对电影院总是有着许多美好的幻想,这里是昏暗的、美好的,巨大的荧幕,震耳欲聋的效果音,唯一的光源撒在人们的脸上,好像镀了一层金光。看电影就好像做了一场清醒的梦,我总是这样想,我喜欢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然而事实上,我的真实体验却远远没有这么美好。我还能记得,我人生中第一场电影是和杰西一起看的。那天的课堂小测取消了,于是提前一节课放学的我们路过小镇上唯一一家电影院。我们身上没带钱,把裤子口袋翻了个翻也只翻出来一些纸屑。于是杰西提议混在人群中挤进去。当时的电影院没有现在查得这么仔细,我们跟着一对夫妻走进去,没有胆子坐在座位上,所以爬上一级一级的台阶,在最后一排在台阶上坐下来。台阶上铺了一层地毯,是毛茸茸的触感,我和杰西都穿着短裤,大腿被刺得难受,于是只能抱着腿坐。我们没想到的是,那一天的电影院放的竟然也是恐怖片。在那个女鬼冲着镜头亮出獠牙的时候,我猛地起身,侧头撞上了边上椅子的扶手。我忍着疼痛,向杰西那个方向挪了挪。这太逊了,我想,这个念头还没从脑海里消失,我就感受到黑暗中杰西汗津津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我侧头,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看见杰西缩在角落里,一只手尝试把我拉得更近,另一只手虚虚地捂着眼睛。电影还没放完我们便狼狈地逃了出来,没想到出来的时候刚好被高地的哥哥抓住,于是又挨了一顿骂。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杰西带着我来到前几天他看电影的那个厅,走到最后一排,然后在中间坐下。他把可乐放下,杯身上的水珠顺着外壁滑落,向我勾了勾手指,于是我也在他身边坐下。甜腻的爆米花的味道轻抚过我的鼻尖,我抓了一把扔进嘴里,口腔里瞬间被焦糖味和玉米的清香占据,糖浆粘住了我的后槽牙,我将舌尖伸过去舔了舔,感到一阵甜蜜。我们两个人嘎吱嘎吱地吃着爆米花,可乐里的冰块互相撞击着,逐渐融化,谁也没说一句话。灯是开着的,大屏幕也没有在放映着什么,我却被曾经想象当中的那种晕乎乎的做梦一般的感觉裹挟住。我们在看电影,我想,还是包场。我将吃完的爆米花桶放在地上,把手搭在我们中间的那个扶手上,转过头看着杰西的侧脸。这甚至比看电影更好,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真正放电影的时候是一片漆黑,我看不清杰西的表情,现在却不一样,我们安静地在一起,吃着爆米花,喝着汽水,我能看见他微扬的嘴角、荡漾在唇边的笑意、眼底下两颗并列的小痣和被空调风吹得翘起来的发丝。
杰西也把手搭在把手上,我感受到他的热量,直到他真正触碰到我。他攀上我的手背,手掌刚好能把我的手一整个盖住,我又想起来小时候缩在角落里看的第一场电影,我早已忘记那个女鬼的长相,杰西手心的温度倒是一直记在心里。
“时间快到了。”我忍不住开口,“我们还没开始找。”
“嗯。”杰西点点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依旧牵着我的手,缓慢地说,“我觉得应该不在这里。”
“是吗?”
“毕竟高地都打扫过一遍了,要是他没发现的话,应该就是没有了。”
“真的不再看一下吗?”
“不用啦。我其实就是想和你一起看电影。”
我的耳朵一热,心脏没有预兆地停了一拍,然后失速跳动,这种感觉好像在高空失重,一颗心先是跳到了嗓子眼,随后又像是坐跳楼机一样下坠。
“那你就……平常一点来喊我看电影啊。再说了我们现在又没有在看电影。”我说,低头看见了他牵着我的手,大拇指抚过我的指节。
“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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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怎么去田中树的酒馆,但是杰西却去得勤。他喜欢喝啤酒,当作碳酸饮料一样喝。我却是很容易醉的,喝几口就开始头痛,晕乎乎的,每次都被他当作人型玩具逗着玩。
现在时间还算早,人不多,田中树也才刚刚开门,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搬一个木制圆桌出来。田中树的酒馆是我见过最干净的酒馆——虽然小镇上也就只有他这一家酒馆——干净到和我想象当中应当与脏乱差挂钩的酒馆完全沾不上边,所以哪怕是不喝酒,人们也总是愿意去他那里坐上一坐。他有强迫症,酒馆一般只在晚上开门,田中树一觉睡到大中午,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将吧台的桌子擦了不下十几遍,皱皱眉头,又喷上点消毒剂继续投入下一次的擦拭。
“杰西,北斗!”田中树稳当当地把桌子放下,眯着眼睛观察四周,调整好位置,抬头看着我们,“今天来这么早?”
他拍了拍衣角,转身向吧台走过去,“随便坐吧。杰西是啤酒,北斗……橙汁行吗?”
“嗯。”杰西应了一声,我也跟着点点头。
“在酒馆喝橙汁还真有你的。”
杰西在吧台上的高脚椅坐下,拍了拍身边那张椅子,示意我坐过去。
“大白天的就喝酒,”我朝他挤挤眼睛,在他身边坐下,“臭酒鬼。”
我装作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但心里却清楚,杰西是很少喝醉到发酒疯的地步的。我记忆中他喝到不清醒的情况只有过一次。那一天是小镇上一年一度的啤酒节,田中树的酒馆全年最热闹的一天。我对这种节日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下了班便回家了。这条下班的路一成不变,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只留一个圆滑的顶端露出在地平线上,云朵是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的,被晚霞染成浅浅的红色,温热的夏日的晚风穿过树梢,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路灯在一瞬间全部开了。我转过一个街口,迎面撞上跑过来的杰西。他一言不发,好像知道能在这里遇见我一样,牵了我的手就拉着我往我家反方向跑。喂,我大喊,干什么啊杰西。他也不回头,对我说,今天过节诶,你怎么能就回家呢。杰西总是那个打破我常规步调的人。我在被他拽到田中树酒馆门前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原来是杰西所有喜欢的节日里最喜欢的一个。他推着我进了门,酒精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怀疑光是呆着这种空气中我就能醉上几度。五光十色的灯光,嘈杂的交谈声,淡黄色的液体被灌进巨大的玻璃杯直到快要溢出,白色的泡沫漂浮在杯口,水平线晃荡着。
我们在吧台坐下,杰西要了一杯啤酒,我则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如既往点了橙汁。他一口气咕嘟咕嘟地闷下一半啤酒,我侧眼看见他明显的喉结一上一下滑动,嘴角沾上了点泡沫。他伸出舌头把泡沫舔掉,然后突然凑我很近,呼吸里带着不可忽视的酒精味,那种刺激性的味道在我两之间的形成一道屏障,一瞬间好像屏蔽了所有其他的噪音和画面,只是杰西,我的眼里全是他。我看见他湿润的双唇开开合合,嘲笑我来酒吧却只点橙汁。他的呼吸好重,我感觉我好像醉了,明明只喝了橙汁但却醉得厉害,头昏脑胀的。我没有回答他,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好开心,这是北斗第一次陪我喝酒。我太阳穴处的神经狠狠抽动了两下,面上全红了,没注意到杰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下肚,吧台上堆了一排空杯子。砰地一声他把杯子放下,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我,面颊上攀上一丝绯红。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灯光,流光溢彩,带着湿润的水汽,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于是我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尝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看着我笑,笑意愈来愈浓,像是啤酒里的碳酸气体一般浮上表面,一切就好像是慢动作播放,我看见他微微抬起头,凑到我的耳边,没有说话,而是轻飘飘地用嘴唇触了触我的耳垂。是微凉的、湿润的触感,我却被他烫到,这种灼烧感转化为一阵无法控制的心悸,气血瞬间涌上心头。
——他大概是喝得很醉,我想,然而我也没好多少。
“你们是有什么事吗?”田中树问,“这个时间来。”
田中树将一个粉色的塑料吸管打一个结,顺手插进我的橙汁里,然后把杰西的啤酒端过来。我低头看着还在杯口摇晃的吸管,闷头吸了一口,听见边上传来杰西控制不住的闷笑,清甜的果味在舌尖炸开。
“我们在找东西。”杰西清了清嗓子嗓子说,“你这里有长得像心脏一样的东西吗?”
“杰西把他的心脏丢了。”我补充。
“嗯……这种东西,我看看哦。”
田中树在柜台里翻了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啊啊,有这个。”他直起身,手上拿着一个冰球,“好冰!”
“诶?”我摆出疑惑的样子,这不就是冰块吗。
“等等……”田中树又翻出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在冰块上凿着,“嗯……这样呢?是不是像个心型了?”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坑坑洼洼的冰块,它在田中树的掌心里逐渐融化,凿出来的线条不是柔顺而是硬朗的,在暖色调的灯光下,它犹自闪着光。
“你凿得很烂诶,树。”杰西哈哈大笑。
“闭嘴。”
“再说了,我的心脏才不会是这种丑样子。”
“啊!闭嘴啦。你知道重要的是什么吗?重要的不是外形而是爱啊!”
“哦!”
“这颗爱心,表达了我对你们的关心和爱,所以怎么不能是你的心脏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其实是强词夺理。”我吐槽。
“你也闭嘴!”
我做一个把嘴上拉链拉上的动作,伸手接过那块凉凉的冰块,它在滴水,体积明显比刚拿出来的时候少上了一圈。我把冰块按在杰西的胸前,水渍在他的胸口印出一块圆形的痕迹。
“好冰!”杰西喊。
“怎么样,有感觉吗?”我问他。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感受,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好像不是这个。”
“好吧。谢谢你了,树。”我点点头,“那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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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有些晚了,我和杰西走在去露天泳池的路上。
“最后是慎太郎的泳池吗?”
“嗯,”我点点头,“要是还找不到,我就没办法了。”
“好吧。”杰西欢快地答,他好像从来也不知道担心。
“啊但是,慎太郎的泳池里连海龟蛋都能找到,你的心脏一定也藏在那里。”我尝试安慰他。
“是吗。”
慎太郎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只是这个夏天好像又黑了一点。他穿着宽松的纯白色背心,胳膊处有明显的晒痕,领着我们来到泳池边上。
“这个时间来真是来对了呢,北斗。看,你们包场了。”慎太郎笑着说。
的确,天逐渐黑下来了,平静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慎太郎把泳池边上的灯打开,冷色调的灯光洒在水面上,闪闪发光,好像一把从天边倾洒下来的月光。
“看,我找到了你们的泳裤。”慎太郎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这是不是你们这个夏天第一次来游泳?感觉好久没见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小的时候,在我甚至还不知道当时的泳池是谁管理的时候,每一个夏天我总是和杰西偷偷溜进来。我们喜欢在人少的夜晚游泳,就像是今天一样。当时泳池周围的灯光还没有现在这么明亮,我和杰西从鬼故事大会逃出来,换上泳裤,套上体恤,拖着凉鞋,啪塔啪塔地跑到泳池边。杰西脱了衣服就往水里钻,我怕冷,于是坐在边上先把脚伸进水里。小镇的夏天总是很热,蒸笼一般的热风吹进我宽大的衣摆,泳池水的凉意则从脚尖传递到我全身上下每一根毛细血管,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杰西从水里钻出来,伸手撇去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向我的方向游来。他的头发被水浸湿,一簇一簇地粘在额头上,圆润的水珠顺着他的面颊落下,在锁骨的位置蓄起了一捧世界上最小的湖泊。他的眼睛在夜里也一样明亮,水珠顺从地依附在他微翘的睫毛上。下来啊,北斗,他朝着我喊,滚烫的手在水下接近我,抓住我的脚踝,一口气把我拽下水。我被吓了一跳,在慌乱中拍打着水花,最后好不容易攀上了杰西的肩膀。他的身上很热,我感觉到他的心在我的面前跳动,带动着周围的池水。杰西在水下面托着我的大腿,我呼吸到温暖的空气,感到安心,低头趁他两只手都无法反抗的时候,狠狠地掐他的脸。他也不恼,一副坏事得逞的笑容,池水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我看见了一片湖泊,甚至是一片大海。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夏天。
“我们……怎么说……不是来游泳的。我们是来找东西的。”我组织着词句。
“当然也可以游泳!”杰西抢着说。
“哦!没问题,你们尽情地找吧。”慎太郎声音总是很大,“顺便问一句,你们在找什么?”
“杰西的心脏。”
“我一不小心搞丢了。”杰西跟在我后面说。
“嗯……”他托着下巴,“我倒是没有看见过呢,不好意思。但是你们还是找找看吧,说不定藏在我不经常看到的地方。”
“好的,谢谢你啦,慎太郎。”
慎太郎转身进了屋,就留我俩在空荡荡的泳池。杰西把脱去的体恤放在池边的椅子上,然后跳进泳池里,扑通一声,水花溅得老高。
“喂,杰西,”我站在池边,漫上来的水触摸着我的脚趾,凉丝丝的,“不要再突然拉我下水……”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又拽住我,一口气把我拉下水。我闻到刺鼻的氯气,池水没过我的头顶,我挣扎着将头伸出水平面,没来得及脱下的体恤被水浸湿,黏在我的皮肤上。我找回平衡,浮在水面上,看见杰西就在我的面前,笑着看着我。我朝他的方向扑一捧水,他也不躲,只是闭上眼睛,于是水花精准地拍在他的脸上。
“北斗,来比赛吧,比谁游得快。”
“才不要。”
我换一个姿势,平躺在水面上,四肢都沉在水里,只露出脸部,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小圈,水在我的胸口处荡漾。
“你是怎么做到这样的?”
“保持不动就行。”我懒洋洋地从杰西面前游过,“要我教你吗?”
“才不要。”
他又翻起一朵水花,溅落的水珠飘到我的脸上。杰西翻了个四仰八叉,头栽进去,一串泡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我乐得不行,看见杰西再一次从水里钻出来,一簇刘海垂在额头,被他仰头甩到了后面。
“听说,镇子外面有一个地方叫做死海,水里的盐分很高,在那里人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够浮起来。”
“真的?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到的。”
“好想去看看。”
我们自由自在地游着,直到手脚都没了力气。杰西双手撑着岸边,利落地出了水,背后的肌肉随着他动作一同运动。我也随着他上了岸。我们两个筋疲力尽,我脱下湿漉漉的体恤,用力将水挤净,然后再用毛巾把身上擦干。杰西光着上半身坐在地上,我趁他不注意抢过他还保持干燥的体恤套上,在他身边坐下。湿润的风裹挟着消毒水的气味迎面扑向我们,我感觉很舒服,一身轻松,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他平躺下来,也拽着我一起,于是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好像瘫软在地面上。
”星星好多。”我说。
我躺下来才发现,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晚上抬头看看这个小镇的天空。令我意外的是,这里竟然能看见这么多星星,它们好像靠得很近,就在我眼前闪闪发光,银河倾泻,流光溢彩。
“是啊,很美吧。”
“好美。”我点点头,侧头看着杰西。他的眼睛盛有很多很多星星,所以他的眼睛闪着光,是银白色的细小光点。
“北斗,你有想过去外面看看吗?”
“外面?”
“嗯,小镇的外面。”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大概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吧,只是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
“是吗。”杰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睫毛被星光镀上一层银白色,“这个镇子很奇怪,所有人都很奇怪,你们没有欲望,没有好奇心;就只有我一个人,想要逃离平常的生活,想要逃离这里。越是在这里呆着,我就越觉得自己也会变得麻木起来,我讨厌这种感觉。你说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从来没觉得杰西奇怪,不如说,如果仅仅是安于现状,那就不是杰西了。我凑到他身边,将耳朵抵在他的胸膛前。不行,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心跳声。我有点失落,但还是不自觉地想着,杰西是这个小镇上唯一一个没有心脏的人,但他也是这个小镇上拥有最强大的心脏的人,他的胸腔里装满了美好的期许、幸福的梦想、令人羡慕的对生活的热情和爱。
“要是真的找不回来了怎么办?”我支起上半身,俯视着他。
“不知道。”
“刚才你认真找过了吗?泳池里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嗯,到处都找过了。不在这里。”
我沉默了一阵子,有些着急地说,“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去了。怎么办……”
“嗯……我想想啊……还有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落下,好像沉入了水底,我听见树叶沙沙作响,泳池里的水被暖风抚摸着,漆黑的天空里云朵被风吹散,若影若现的蝉鸣在我的耳边盘旋,身边的一切都好像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杰西缓慢地直起身子,靠近我,将我拥入怀里。他的手臂在我背后收紧,宽大的手掌隔着布料顺着我的颈椎由上而下地抚摸着。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呼吸就扑在我的脸侧,我伸手圈住他的脖颈,心跳不自觉加速。突然一阵奇妙的感觉在我们两人之间升腾起来,我看见空气当中的电光火石,好像胸腔里有什么在燃烧一般,我被这股热量充斥着,血液流速加快。
我听见心跳声,很吵闹,是我的心跳吗?像是海底里鲸鱼的交流,沉稳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不只是我的心跳,还有杰西的。是杰西的心跳声。我们没有空隙地紧贴着,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跃出肋骨,撕破皮肤,冲到他的心里。然后我听见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逐渐与我的心率同频,强劲又有力的声响,像是回应着我。
“啊……找到了。”我愣愣地说。
“原来藏在你那里啦。”杰西快乐地说。
他拥抱着我的手却没有松开,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看见他的脸。他大概是在笑吧,那种我经常见的笑容,漂亮的、比夏天的阳光还要刺眼的笑容。
“北斗。”
“嗯?”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外面看看吧。”
去看奇形怪状的番茄,去看鬼片之外的电影,去喝颜色奇怪的啤酒,去无忧无地漂浮在海面上。
——“好啊。”